抗战期间在重庆,有位金陵过来的画家画了幅江南山水求题,尹老随手写了杜甫《绝句》:“江碧鸟逾白,山青花欲然。今春看又过,何日是归年。”贴墙上观赏时,围观的朋友指出“然”是“燃”字的误写,其中一位举笔还要添写(偏旁)“火”字。尹老急忙阻止:“眼前一个‘然’字已经战火燃眉,你再加一把火,那就得‘烽火然不息,征战无已时’了……”
尹老言之有理。题写“山青花欲然”,非但无误,而且借杜甫小诗,曲婉写出了因抗战需要保存文化力量、退居重庆的文艺家“今春看又过,何日是归年”的无奈和期盼,苦情难已,好在点到为止。尹老话中所引的“烽火然不息,征战无已时”是李白《战城南》的五言名句,借以形画当时国家民族局势的险危和故乡难返的哀伤,也洵为精洽。
杜甫此诗原本用的“然”字是“燃”的古本字,“燃”是后起。通常已书“烽火”二字,固当不宜再用“火”字旁的“燃”字,所以李白原句的“烽火然不息”,见出细腻文心。
或谓今之书画家写“然”不规范;古可,今则不可。此说法,恕难苟同。
然,会意字,有“犹,是,缘由,必定,转折,顺意,应合,赞同”等多种字义,唯“然烧”义,与“燃”通用。《说文》释“然,烧也”。《山海经·大荒北经》说“火焰山”有“其外有炎火之山,投物辄然”。《庄子·外物》有“木与木相摩则然”。《史记·韩长孺传》有“死灰独不复然乎”。至唐陆龟蒙《秋日遣怀十六韵寄道佀》的“夜然烧汞火,朝炼洗金盐”,韩偓相思词《偶见背面是夕兼梦》的“此夜分明来入梦,当时惆怅不成眠。眼波向我无端艳,心火因君得地然”。明杨基《除夕写怀》的“万事若死灰,那能复然烧”等。皆说明历时千秋的“然”(通燃),能幸存史籍至今,正是显示其文化生命力。纵今天书画家书写“山青花欲然”,盎然几分古意,应该无过。
倘若是当今书法评选,撞上不知“然、燃”亲缘关系的书法评委,定将那“山青花欲然”的“然”断作错字,而书者场外懵懂不知,下次依然照单写来,又照样打回,岂不冤哉。
有关评选幕后争议的问题,在展事频繁和信息快捷的当今,已经公开显露并逐渐严峻。入选和获奖作品在展览会场分档悬挂,艺术水平和书写正误的问题暴露愈加明显;特别是参观者对某些文字书写的争论焦点,往往跟评选现场的争论有相似性。
例如,参展作品常见选写杜甫《望岳》诗,聚焦在“荡胸生层云,决眦入归鸟”的“层(層)”和“决(抉)”上。写“層”或“决”,还是写“曾”或“抉”,孰正孰误?其实,在初评、复选和终评时已经过评委的反复争议。一旦发现书写文字的疑点,评委的判断意见如果出现认知分歧又无法协调的话,现场通常的做法是用举手表决来确定作品最终入选或落选的命运。这种貌似公允、唯图简单快捷的做法,未必公道在理;况且,一些今人所谓的文字“硬伤”,凭公论断,溯古鉴今,也未必是错。
虽然每次大型书画竞赛活动都会在征稿函和宣传稿上高调宣扬“三公”(公开、公正、公平),但对艺术作品的文字书写发生异议时,迅即采用举手表决的方法,本身就缺乏公平、公正。参与者都心知肚明,那“举手者的多数”只能说明当时倾向某种赞成意见的评委人数占据相对多数,但未必代表正确;同样,“举手者的少数”未必就代表错误,只是持反对意见的评委人数占据相对少数而已。
如果公开的评选活动短缺公平,遑论公正?就那样,没有正误的严肃讨论,甚至来不及查检诗文出处或《说文》等,仅凭举手数的多少便让一些参展作品“浪花淘尽”了。待到展览开幕,观展有明眼者,“停汇处,澄澈如镜”(《式古堂书画汇考》卷三十六),于是非议怫然。如果非议不服,评骘又正正有据的话,作者委屈,观者支持,难免在相当长的时间怨声不绝。观展时,问过一些中青年作者,回答大致相同。现场指其书法作品,问及他们书写的诗词内容和字学功,回答“因为平时不会自作诗文,都是照书本抄写,所以对诗文内容比较茫然”。这说明有不少书写者挥毫之前通常没有读懂诗词文字的内容,当然也包括其中的文字。如果连文字都没有疏通和释解准确,诗词文字的内容也不可能理解正确。
明沈周《仿黄鹤山樵笔》有“登高抉眦極萬里,裂風震蕩無時休”,明夏良胜《春郊杂咏》有“無由納佳境,抉眦飽山明”,清汪由敦《题曹以南登岱图》有“抉眦得壮观,快意舒心胸”,皆用“抉眦”;宋楼钥《游初旸谷及白岩》的“为君挥五弦,决眦送飞鸿”,元赵孟頫《次韵子山登楼有感》的“超然高举意,决眦送孤鸿”,明沈周《乾坤四大景图并题卷》的“登高决眦极万里,烈风震荡无时休”,皆用“决眦”。日本江户时代末期有位著名汉诗诗人赖襄(1780—1832),其七绝《阿嵎根》有“危礁乱立大江边,决眥西南不见山”,用的就是“决眥”。
拳击家忌讳花拳绣腿,书画家忌讳腹无酝酿,笔飘墨浮;立地根基都是“靠本事吃饭”,并无二异。如果平素恍惚过眼,觉得正误难断,若非读书不精,就是腹中酝酿不足。所以,书画家空暇时细细体味清人董棨《养素斋画学钩沉》说到书画家的“四穷”,即“笔无转动曰笔穷,眼不扩充曰眼穷,耳闻浅近曰耳穷,腹无酝酿曰腹穷。以是四穷,心无专主,手无把握,焉能入门”,检测一下自己有无“四穷”之憾,对今后的努力所为,应该有所清醒。
其次,逢着古今同义但字形相似的字,需要根据正确的字义判断其本义,书画家挥毫书写何字有选择的自由,只要有字学依据,都不应该轻易判断其笔误。有眼光的判断力,说到底,皆来自平素“操千曲而后晓声”的创作实践,日积月累的读书功以及书画过眼的“观千剑而后识器”的欣赏实践。
公正论之,其间存在着评者和书者都需要积垫字学功的双向性问题,二者缺一不可。评者缺乏学识,放纵主观臆断到妄下雌黄,或者书写者习惯盲目抄书,平素不注重积垫字学功到盲目涂鸦,结果歪打无法正着时,都会正误颠倒,乱了书画评鉴的是非和市场。
言及评者和书者的双向性问题,不妨以“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书展”安徽和江苏的两幅作品为例。丁亥(2007年)5月初,北京两位在校读书法艺术本科的书家携此展的两部作品集来访,指《获奖集》第61页此届兰亭奖一等奖获奖者安徽韦斯琴的小楷作品,问她写的“我想起国内超市里卖的阿尔卑斯奶塘……”的“奶塘”对吗?
散文内容姑且不议,将“奶糖”写成“奶塘”,令人吃惊。这毕竟是经过十数位国内权威书法评委精选出来的国家级一等奖,漏过如此低级的笔误,实在太不应该。
糖,非塘。我国自古就会制糖,古又称“餳”,西汉扬雄《方言》,晋郭璞注,曰“餳,谓之糖”。北宋苏轼《送金山乡僧归蜀》的“冰盘荐琥珀,何似糖霜美”,黄庭坚《答雍熙长老寄糖霜》的“远寄糖霜知有味,胜于崔子水晶盐”,可证。
“塘”,形声会意,从土,唐声。“糖”,亦形声会意字,从米,唐声。“土,米”二者偏旁见异,在古汉语中概不相通。可相通者,譬如“唐”,作堤坝义时,可以通“塘”。“钱塘”“陂塘”,可通“钱唐”“陂唐”,但不得相通“钱糖”“陂糖”。即便如此,当“塘”用作“土路,沟坎”时,“唐、塘”则不可通。
若将宋朱熹的“半亩方塘一鉴开,天光云影共徘徊”,宋贺铸词的“凌波不过横塘路,但目送,芳尘去”,明郭谏臣《嘉禾道中》的“几处苇塘鸣翡翠,谁家竹坞长琅玕”,唐寅题画的“一抹斜阳归雁尽,白苹红蓼野塘秋”等名句中的“塘”,换成“唐、糖”,可乎?
此诗乃唐孟浩然著名的五言古风拗律《秋登兰山寄张五》。其开篇两句“北山白云里,隐者自怡悦”,曾被清赵执信评为“天然古句”。“自怡悦”是孟浩然借自南朝齐梁隐士陶弘景(456—536)的偈诗“山中何所有?岭上多白云。祗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”。大约陶隐士那种远离朝廷“自怡悦”的清幽自赏感觉太好,古今文家清流纵不可及而心向往之,遂以寄托自慰。
李幼武辑《宋名臣言行录外集》
作为点醒力证,试举二例。宋史学家李幼武辑《宋名臣言行录外集》(卷十七)有“父子相对,独以义理自怡说(音悦)”,又有明大文家程敏政《篁墩文集》(卷十五)议论文家墨客酷爱“山云自怡”说“昔陶靖节君(陶潜)解彭泽,即归柴桑,爱云之‘无心出岫’而见于词。陶弘景隐居勾曲山,私云以‘自怡说(音悦)’而不以赠人”,皆用“说”。
评选正误莫名,确实值得讨论。二位高校学生明显对“有低级笔误而行笔纤弱柔媚的这幅小楷”不以为然,认为“其书写及文字水平远不及其他获奖作品,跟入展作品之佼佼者相较,难以并誉,况且字误如此”,有些愤懑;甚至怀疑仇高驰那幅篆书未能获奖而下置“入展作品”,是因为“评委当时走眼,以为‘悦’错写成‘说’了……”略抱不平。问我看法,答“未参与评选,可奉芹献之议,恕不作臆断”。
送客出门,顺告二位:《论语》首篇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(音悦)乎”,《诗经·召南·草虫》的“未见君子,忧心惙惙。亦即觏(遇见)止,我心则说(音悦)”,“说”皆通“悦”。看来,少年读书时早已知晓的“说、悦”,读书愈多后反致忽略,大家都亟待反思。
清唐岱《绘事发微》谈学书画者不但要勤勉笔墨功和读书功,还特别强调读书功,“一皆句诂字训,朝览夕诵,浩浩焉,洋洋焉,聪明日生,笔墨日灵矣”;谈及“画有三品,神也,妙也,能也”(后又补充“三品之外更有逸品”),随即对“何以造进能到(神、妙、能)三品”的问题,提出了“六多(六功)”,“勤依格法,多作画,多临摹,多读书,多游历,多闻见”。“勤依格法”之“勤”,指经常反复的修行历练,等同说“多依格法”。近代后,吾国成就卓著的大书画家皆奉此“六多(六功)”为积垫学业之圭臬,故笔无妄行,功无虚进。
书画岂易哉?读书功与文字功貌似非亲,实际上,二者间的关系互为表里到骨肉相系,这是书画人大约需要耗费多年心血才能读懂的功课。看来,今人书画不如古人的原因,可以仁智各见,但唐岱所言的“六功(六多)”,今人普遍不足,这是“软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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